西嘶

终于完成所有的修撰，也算是此生一大心愿终了，遥弟，只是还劳烦你将它带回光明顶了。

雪白的长衫一尘不染，一道不甚明显的疤痕从额头至鼻尖而下，沿着嘴唇又贯过下巴，几乎是不偏不倚的处在这一张脸的正中。

疤痕早已痊愈，只是呈现淡淡的浅色隆起，细细的一条，将整张脸一分为二，二十几年又过去了，这张脸清矍消瘦了些，也更加苍白，杨逍蓄起了三缕短须，面目却依然能给人一种说不清年龄的迷幻感。

逍遥双子，昔年玉面如琢，如今两两相望，却没有哪一张脸是完整的。

那你要什么时候走，我好来接应你。范遥的脸丑得惊心动魄，在那厚厚的几卷书的纸上摩挲着的手却还是好看的很。

我终是想眼看着二百余卷元史完本，将蒙元盖棺，师徒一场，此后各不相干，也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

两张疤脸在月光下对望，杨逍平和如水，范遥却是目光炯炯，他微一摇头，你还是改不了的蠢脾气。

我还有件事，今日必须得问你。范遥张了张口，却又觉得有些困惑，逍遥双子，五十余年来一直赤诚以对的不是吗？

这一刹那他却发现不是，如果说杨逍对他隐瞒了什么，那他又何尝不是呢。

垂髫之交黄发仍伴，的确是再没有谁如他们两个一般的生死之交了，但他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。

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杨逍淡淡的说。

范遥只觉得一股气从胸口直冲上喉头来，一时间竟然不辩是喜是怒，但他还是按耐住了自己，嘴里却也淡淡的吐出一句，那你自己说说。

杨逍却诧异的望了他一眼，第一件事，你此次回去，便把《明教中土流传纪》让书院做个铜字版印一套，将版留着，这样便不怕手稿损毁了。

第二件事，天字门唐昭，是不错的下任教主人选，你若觉得累了，又仍没个好人选，他倒算是可以托付的。

说第三件事，范遥打断了杨逍。

杨逍挑了挑眉毛，有些故作轻松，没有第三件事。

看着范遥的神色，他又补了一句，如今北伐西征都已呈摧枯拉朽之势，惹得蒙元皇帝又拜扩廓帖木儿为中书右丞相，召他入援上都，但徐达日前已经入了奉元路，我却是想要回去一趟。

范遥终于再也忍不住了。

奉元路当然要回去，但我想问的是你让晓芙妹子这些年就一直藏着吗？苑绣青可都死了十多年了！

杨逍像是心窝里被猛戳了一剑样，原本依然挺拔的身姿骤然一缩。

遥弟，你在说什么。他漆黑的眼睛里明显露出困惑的神色，范遥对他太了解了，顿时明白事情可能和自己想的还是不太一样。

只因你那好徒儿，想要迁走晓芙的遗骨，我便想先带她回坐忘谷，你终是也要回去的不是？范遥试探着说，他看见一朵小火苗在杨逍眼睛里跳动着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一说到这个名字，杨逍的神色还是那样，温柔的情绪立刻就流露出来了。

我可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。范遥继续说，一边观察着大哥微微颤抖的身躯。

我给了他那些狗腿们一顿老拳，自己先把晓芙的墓打开了。

我挖了足足八尺深，但里面什么也没有。范遥慢慢的说，加重了语气，然后停了下来，因为他看见大哥的眼睛湿润了。

那里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，晓芙有好些年都在光明顶上呢。

杨逍整个人突然呈现一种虚脱的模样。

现在，既然你已经接管教主的实职，我便可以放心去找她了，这些年四处战乱纷纷，找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。或许她，这次是真的早已不在了。

范遥瞪大了眼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你是说晓芙没死，还随你去了光明顶，但是后来她又离开你了？

杨逍点了点头。

范遥这下是真的呆住了，说杨逍，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呢。

杨逍却没有顾忌他面上的变化，或许真的是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变化。

晓芙，她比你我想的都坚强多了，她沿着我给她说过的路线，也就是当年我独自去昆仑时走过的路，就那样找到了坐忘谷。

我简直傻眼了，我以为是梦，以为那是她的魂魄，那一刻，我几乎信了鬼神。

范遥直直的坐着，月光在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投出狰狞的样子，他人却酒醉一样的呆了。

他突然伸手搭在了杨逍的额头，那上面只有月光的寒意，他又回手掐了下自己，疼得很。

他莫名心烦意乱。

逍哥，还是先说你的病是怎么了吧。他其实心里在想，这不是做梦吧，这几日，一切都透着怪异。

从数日前他听到那几声咳嗽声起，他就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似梦似真的恍惚里，他甚至自嘲的想，自己真是老了，都幻听了。

杨逍的眼睛却慢慢的发起了光来，在这许多大事已经完成的放松情境中，回忆已经抓住了他那紧绷了四十多年，如今终于松弛下来的神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