逍芙《翠嶂横烟逍魂道》卷三第一章 蝴蝶谷残面忆红颜
洪武二年（1369年）三月时分，淮北蝴蝶谷，一片微雨凄迷，满谷深浅参差绿意。
空气虽还是寒浸浸的，早先入谷初，天色还晴明，却已可见零星的黄白蝴蝶在那草头枝间，翩跹飞舞，只是此时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。
一泓溪流，汩汩淙淙，忽隐忽现，忽疾忽徐。
七八间茅庐，每一间都爬的青藤密密麻麻，或垂叶如戟，或开花如星，或含实如珠，各种珍异玲珑。
坐在庐下的青衣男子身姿挺拔，一头焦褐色长发虽然束起，却仍看得出桀骜不服的些微卷曲，一张脸上更是横七竖八的布满道道深痕，犹如阡陌交横，千沟万壑。便看不出他原本容貌，也看不出他年纪，只是一脸狰狞可怖。
他一动不动，出神的望着远处凄迷雨雾中那三处墓碑，几株白杜，旁边青衣小童已经烧滚了一壶水，给他冲上了一杯新茶。
那几株明开夜合可是左使这几年才种的？我行走大江南北，到处不知见过多少次，每当开花结实着实袅娜可爱，种在这与她相伴倒是合适。
小童放了水壶，说去年十月我和教主来过，那花含籽实，垂垂累累，确实就像个小人儿一般有趣，教主也说是真的可爱好看。不枉他亲手栽了在此。
一边将茶油毡布包着的行李提起说，右使也是打算在这住上几日么？吕伯本来就常住此地，每年清明更是会将这里收拾得十二分妥当。
右使从小童手里拿过了行李，却问你往年都同教主来此处，他可不是都要住上小半个月？
小童嗯嗯点头，说教主此次闭关疗疾却是没有告诉我要多久呢，他神功盖世，偏那心脉之疾如何总是好不了呢？
说时两人已经进到屋子里面，小童手中无物，便去墙上取下琴来放在右使面前。
教主在天界寺也有琴有笛，可他每日忙着修书，以前圣上又时常来扰他，我从来不见他弄这些。
但我那时每次同他来这里，他却既弄得好琴音又吹的好笛，我想缠着他教我，但只见他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，便不敢求他。
青衣男子看着那琴，却突然想起四十几年前，在坐忘谷里的些些往事，不觉一笑，那脸便更加狰狞了几分。
来如流水兮逝如风，
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。
他低低的吟唱起来，只唱得两句却便停了下来，只静静望着那琴出神。
你唱歌实在很好听，只这个听着不似中土音律。小童年纪不过十岁出头，脸上却透着一股成熟冷静，也丝毫不惧眼前这并不十分熟的刀疤脸男子。
教主大人却从来不唱歌。他坐了那椅子上托了腮，望着眼前这高大挺拔但却面容丑怪的男人。
他和我性子其实大不相同。这歌也的确不是本土的，它是个波斯曲儿。右使又十分狰狞的笑了一笑。
教主从来就不喜欢唱歌，其实也并不太喜欢抚琴。
他脸上也有刀疤，不过是一道直的在正中间，可能因为在正中间，他看上去并不吓人。小童突然凝神的盯着右使的脸看起来。我听人说过些你们以前是左右使时的事。
右使回头看了看这小童，他发现这小童面目十分的俊美，明亮醒目，竟叫他精神突地一阵恍惚。
我和你左使老爷初认识时，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呢，也和你一般是个漂亮小孩。
他突地又笑起来，伸手自己拍了拍脸，说这空山寂寥，行走不便，又湿绵绵的难免无聊，我便每日和你讲那些故事可好？
小童眼睛大睁，心里惊喜至极，却并未雀跃失形。
我每年同教主来此，他总是不与旁人一起，又或是等其他人走了后单独留在这里，你知道他真是极严厉的一个人，我看得出他心里苦恨，却都从来不敢问他些什么。小童说着指了指远处三处墓碑。
今年你既替他来此，想必你也是和这三人相熟了？
右使点点头，那明开夜合树下是他妻子，她是位好生美丽可爱的女子，只有十七八岁，另外两位，他皱了皱眉说，却是实在一言难尽了。
只有十七八岁便死了么？小童一惊，叹了一口气，右使却也是悚然一惊，似从梦中醒来一般。
不是不是，她死的时候大概有二十七八岁，她和教主的女儿嫁了武当殷六，你想必见过的。只是我每每想起她，便只记得当时初见她时的样子罢了。
那也还是年轻的很，小童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，让右使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。
要不你就先给我说说教主脸上那道刀疤可好？他一边说却一边瞟了右使脸上那横七竖八的刀痕两眼。
右使仍只是狰狞却柔然一笑，说我这刀疤的由来，我也会说给你听。只你怎的突然又不想听这女子的事情了么？
她那么年轻就没了，让人听了就不觉有点为她难过，我想教主定然是十分爱她了，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上半个月，只要天气略好就坐在那坟头边。
右使只是默默点头，说我看雨势头已经尽了，还是先去那坟头罢。
小童说声极好，便跳下椅子回头去唤吕伯整理香烛酒水。
右使便回头先巡视了一下这屋子。
笔墨纸砚，玉笛瑶琴，一切都有些恍惚像坐忘谷里小院的样子，只铜镜翻过来映出的容颜，实在是有些不忍目睹。
他的眼光流转，落在左壁上一三尺横幅，浓墨行书，并无题章。
这笔迹他熟悉得很，应是左使前年来此时写的：
花界倾颓事已迁
浩歌遥望意茫然
江山王气空千劫
桃李春风又一年
后面便空着一节，然后却有落款。
戊申年春杨逍敬书
他望望外边，将那砚台水碟拿过来，自己研起墨来，等小童再进来的时候，他已经在那横幅上补完了下半阙。
小童便过来看着，一字一字的念出来：
横翠嶂，架寒烟
野花平碧怨啼鹃
不知何限人间梦
并触沈思到酒边
己酉年春范遥随敬
去年我见教主写这一半就搁笔了，说不想写了，我却也不知他是么时候又补了款，只这贴起来却该是吕伯的事，这裱糊得不好呢。小童伸手摸着那横幅又问，只这诗到底原是你作的呢还是教主作的呢？
都不是，右使放了笔，说我两个都不会做诗，这是别人写的。
难道是教主妻子作的诗么。小童仰头看着那横幅说，这倒不像女子口气。
怎会呢？这诗的作者是个长髯的外族汉子。你这小孩平时也跟着教主习文练武的，怎会不知道这人是他左使和少年时大大敬仰喜欢过的一个人物。不过你却是聪明过头，倒也会恣意联想。
数十年的往事一时尽上心头，范遥的一张丑脸此时也不觉黯然起来。
